中国学生不再被高考“定终身”，但韩国依旧如此

金汶俊博士（Dr. Moon Joon Kim）现为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经济学访问助理教授。金博士本科毕业于韩国延世大学经济学专业，并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。2017年秋季和2018年春季学期，金博士讲授“统计与项目评估”和“环境经济学”两门课程。

在本次访谈中，金博士介绍了自己针对韩国空气污染所进行的研究。这项研究在韩国和中国都引发了争议和讨论。他还分享了自己对韩国教育和美国教育的体会。

关于研究

您一直主修经济学，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环境问题感兴趣?

我从大三开始就对环境感兴趣了。我选修了环境经济学课，并在大四的时候成为了这门课的助教。与此同时，我还在韩国绿色校园协会工作，研究绿色校园项目。

2013年，我开始对跨境污染物产生兴趣。那时我在为毕业论文寻找题目，正好读到了一则韩国新闻：韩国政府称，中国的排放对韩国的空气质量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，国内30%-50%的大气颗粒物都来自中国。但他们并未提及观测的时段、引用的数据、分析方法以及研究人员的信息。他们只给了结果。

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，因为30%-50%是一个很大的数字。如果是一次性事件，听起来还有可能，但韩国政府是将其作为平均值报道的。每当糟糕的空气出现，人们总是抱怨中国。人们知道有些污染物来自中国，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。因为我是经济系的，我想知道大气污染对韩国经济的影响有多大，所以选择了这个话题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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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在这项研究中有何发现？

评估污染造成的负面影响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法。我在研究中用的是住院数据。保守估计，每年因呼吸道疾病住院产生的费用约为1,150万美元。如果把心血管疾病住院和死亡的情况也包括在内，相应的医疗支出会更大。

我的结论是，韩国境内大约20%的空气污染是中国的排放造成的，这远远低于政府公布的30%-50%的结果，同时它也和美国国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（NASA）公布的结果不一样。去年NASA来到韩国，用了两架飞机收集数据并分析污染物颗粒的特性，据此追踪污染物的来源。这是NASA做的第一个外国研究，他们声称韩国空气中48%的污染物来自中国。

NASA的研究是基于一个月的实时数据，而我的研究是基于9年的每日数据。由于时间跨度更长，我的研究显示了一个平均效应，看起来低于NASA的结果。这并不说明其中任何一项研究有误，而是我们使用的方法有所不同。

通过这项研究，我给韩国民众提供了一些反直觉的结果，这就是我的贡献所在。通常，在夏秋两季，人们并不关心来自中国的污染。大家只关心春冬两季的污染，并且总认为从北京刮来的风影响最大。然而，我发现来自中国的污染一年四季都对韩国的空气质量有显著的影响，而且平均来说，来自上海地区的风影响最大。

怎样判别影响韩国空气质量的风是来自北京还是上海?

通过盛行风的风向来判断，每天只有一股盛行风。

在这项研究中用来衡量污染的指标是什么？

PM10。韩国对PM2.5数据的收集刚刚开始。我也有二氧化氮（NO2）、 二氧化硫（SO2）、臭氧（Ozone）和一氧化碳（CO）的数据。理论上我可以用这些数据做类似的评估，但我不确定它们是否是跨境空气污染物。我正在和学生们一起做一个案例研究，找出哪种污染物是跨境的。

这项研究发表之后反响如何? 

我向韩国的一些科研机构介绍了这项研究，在一些会议上也做过报告。我发现无论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都不喜欢我的研究（笑）。

韩国人觉得来自中国的污染影响应该更大，应该超过20%，应该是30%或50%。而一些中国人听到我的研究结果后变得很激动，他们不停地提问。我觉得他们试图否认中国的某些东西确实对其他国家造成了影响。他们认为我在责备中国，不够客观，因为我是韩国人。但实际上，我一直尽力保持客观。然而，由于我没有使用来自中国的数据，所以人们质疑我说“如果你只用韩国的数据，怎么能确定污染物来自中国？”

这个质疑也有道理。如果没有来自中国的数据，这项研究如何进行?

我研究了污染程度随风向变化的情况。人们通常认为风可以将污染物吹散，所以空气质量会随着风速的增加而提高。然而，数据显示，当风从中国方向吹来时，空气质量却在恶化。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因素会影响空气质量，比如说来自韩国境内的污染等等。在不区分这些因素的前提下，我仍然发现当风来自东海时，污染物水平下降，空气质量回升。

您对这项研究的成果有多大的信心? 同时如何看待那些争议呢?

70%。这些争议有的是关于研究本身，有的是在研究之外。有人对我的研究持怀疑态度，因为我没有使用中国的数据，也没有考虑韩国国内的污染。有人认为我的观点不够客观，因为我是韩国人。还有人不接受我的结论，因为我做的是经济学研究，不是气象或大气科学研究。

目前您有哪些研究课题？

有研究表明空气污染会影响犯罪率。我想探究空气污染与精神障碍患者犯罪率之间的关系。现在我已经有韩国精神病患者的住院数据了。如果能找到他们的犯罪率，就能评估空气污染是否会影响他们的住院率，并最终影响犯罪率。

在韩国，著名的环境事件有哪些?

我能想到的一个是废物处理政策。这项政策规定，不论是家庭、餐馆还是工厂，都需要用一种指定的垃圾袋来装垃圾，所以人们必须购买这种垃圾袋。这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环境税。

这样的垃圾袋多少钱一个？

不是很贵。这些袋子有不同的尺寸。折算成人民币的话，小的每个1元，大的每个10元，100升的袋子要50元左右。

比我预想的要贵。这些钱最终会流向哪里？政府还是公司？这项政策是什么时候实施的?

利润会回到地方政府，最终会用于公益事业。这项政策是1995年开始实施的。它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多变化。与废物处理政策相伴实施的还有回收政策。在垃圾袋中不允许有可回收的物品，所以我们必须把它们分开。每次购买垃圾袋都是在提醒我们要减少垃圾的产生。

韩国的经济发展先于中国。您对中国的环境政策有怎样的观察？

我能看到非常积极的一面。我认为中国是指挥式管理能够实现的国家之一。在中国北方现在在实施很多环保政策。我曾经遇到过一些工厂的管理者，受环保政策影响，他们厂里的机器无法开动。因此，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空气质量会有显著改善。这可能要付出很多代价，但就污染控制而言，情况是向好的。执法者们非常严格（笑）。

关于教育

您现在在中国当教授。最想教的是什么？

上学期我教了统计学与项目评估，这学期是环境经济学。在统计学课程中，我们学习了如何计算平均值、标准差、正态分布和假设检验等基础知识。但我总是告诉学生们要关注如何理解问题、解决问题以及解释结果。不只是关注数字或统计方法，而是理解每种方法的适用条件。

听起来您给学生们展示了一个工具箱，里面有上百个工具。相比于如何制作工具，您更希望让学生了解不同工具的适用条件。

对。我读大学的时候，花了很多时间学习计算，但现在计算几乎都是由计算机完成的，所以它不再是需要过于关注的内容。当我们做研究时，需要使用不同的数据集。这些数据集有很多限定，人们进而针对这些限定开发了不同的方法。最重要的是能理解每个方法的使用条件。

您如何理解教育？

我认为教育是与人分享自己掌握的知识。在课堂上，我更关心那些有点跟不上的学生。成绩优秀的学生能力已经足够，而那些吃力的学生需要更多的关注。有时我觉得实在是帮不上他们，即便如此，我还是相信他们并耐心等待。如果他们有意愿迎头赶上，也许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而已。我愿意给他们时间。

您在韩国受教育的经历是怎样的？其中哪些部分让您喜欢，哪些让您感到困扰？

韩国社会对教育的热情是好的。但我不喜欢的是，学生们没有太多的选择。人与人是不同的，有不同的才能、特长和兴趣，但学生们只有一个选择，那就是竞争顶尖大学。可能中国和日本的教育制度也和韩国类似，但在韩国，你上的大学对你的一生都极其重要。它决定你的未来。它决定了你能得到什么样的工作，遇到什么样的配偶，你的收入，你的一切。在韩国，读哪所大学是最重要的事。因此，追逐名校几乎成了韩国教育的全部。人们把这件事变成了一个等级排位。

我能理解这一点。大学可以在人的一生中起决定性的作用。过去在中国也是如此。然而，我觉得近年来，人们对大学教育的目的越来越理性。学生们开始更加关注自己的兴趣和所学的专业，而不是仅仅为了进入一所顶尖大学。

但是在韩国，除了医学院这类特殊的专业，人们通常把专业放在第二位，学校是第一位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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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？

大约100年前大学出现的时候就有这种情况，到今天还是这样。在韩国，如果一个人是从好大学毕业的，人们永远不会忽视他。即使许多年后，他做了乞丐，没有钱，没有工作，一无所有，只要他是从好大学毕业的，社会就不会忽视他。人们在介绍一个人的时候，首先讲的是他就读的大学，然后才是他的职业。学校决定一切。我们称之为社会等级。

您不喜欢这种情况？

除了一些在这个等级上处于高位的人，没人喜欢它（笑）。这个体系让大多数人处于劣势。有趣的是，人们都想要一个高阶的生活，所以他们会让自己的孩子更加努力地学习来改变社会等级。

在社会的印象中，如果一个人能够进入一所好大学，人们会认为他很聪明。但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，他还能通过其他成就让社会认可吗?

如果你有哈佛的博士学位，也许会被认可。但人们还是会想“哦？真的吗? 如果他只是从地区大学毕业的，怎么可能获得哈佛的博士学位呢？”即使他成为了哈佛博士，人们仍然在意他的本科大学排名。

如果他成为一个特别富有的商人或者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呢?

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做到这一点，社会认为他们是特例。普遍的情况是，即使一个人很富有，人们仍会以他就读的大学来评价他。当事人几乎没有机会去改变这种评价。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。

您所经历的美国教育是怎样的？

因为我只读过博士课程，所以我可以谈谈这个，但不能一概而论。在美国读博士的一个好处是我可以和更著名的教授一起工作，研究时下的热点课题。在韩国，有些教授倾向于教旧知识，但美国的教授让我们知道事情的变化过程，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当前的研究趋势。当然，作为一个外国人在美国求学，需要克服很多困难。我还想提的一点是，美国人也很重视大学的名气。

经历了韩国和美国不同的教育风格，您想把怎样的教育理念带到昆山杜克大学呢?

我努力向学生介绍全球最新的研究进展。这样当他们去美国学习时就能够与那边的信息同步。我也用杜克的资料来授课，保证昆山杜克和杜克之间教学的一致性。

我们是小班教学，我非常关注学生想要学习的内容，这是一种名为“参与式学习”的教学法。我在美国留学时，曾经在依隆大学（Elon University）教了一年的课。依隆大学是位于北卡罗莱纳州的一所小规模大学，但却是美国研究参与式学习最好的学校之一。参与式学习是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方式。教师与学生充分交流，并根据学生想要学习的内容来引导课堂，因此没有一个固定的教学模式。我当时作为一名教师，被要求与学生们互动合作。那段经历让我学会了如何与学生交流，如何引导课堂。我并不会完全遵循学生们的意见或愿望，但我想在他们必须学习的内容和他们想学习的内容之间取得平衡。

采访撰稿：刘紫微

英中翻译：过欣怡

微信编辑：孙倩雯

部分图片源自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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